回到山裡生活-Haimus戒茂斯山跨年 ~ 內本鹿 Pasnanavan

　　「朝著縷縷煙絲竄升的那個方向，火生起來的地方，我們就到家了。」

氣象報導說這幾天會很冷，鋒面也會帶來雨，出發前內心當然還是小哀嘆了一下，想著得做好保暖防水，往登山口前的路上只能持續將自己的狀態歸零，內心和身體，皆要安撫成為能好好承接每一分刻的山林與自己那樣。車子越爬越高，原本玩著手機的孩子們開始縮起來，發下去的頭巾卻沒幾人戴著。「好醜哦哈哈哈哈！」「啊～（尖叫）我不要戴了～」然後答案揭曉，愛自拍的那對學生受不了自己不美、觀察之下其他隻小孩則是還在撐著自己勇猛堅強的形象。

在登山口，兩位海端的Hudas領著我們先向Haimus戒茂斯這裡的靈打了招呼，告訴他們我們想向這裡的山林學習，要學布農的知識，然後請阿公們（這裡的祖靈）保佑我們平安。接著六個大人，六個孩子，害羞的、虔誠的、熟稔的、安靜的、侷促的、平穩的，我們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配著和天地靈分享的小米汁，和這個地方建立了關係，讓彼此有了連結。那一刻的我們好像成為一個同盟，彼此照看著彼此的靈，而同時也被這裡的靈關照著。我只能再次被自己心中頓生出的飽滿安心感給擁抱著，屢試不爽。

走上了往山裡去的路，一直前行的路途上意外的只有雲霧帶慣常出現的霧雨，沒有大雨，環境相當濕潤，眼前只讓滿滿的各種綠給包覆住。我被這祝福捧得雀躍起來，加上孩子們不時穿插的無厘頭話語相伴，就算沒有太陽，也是另一番山裡的風景。途中某次在一小山頭休息，Hudas們說起有條路線有水源，或許隔天可以不背水上另一營地，討論時Hudas們便提議帶頭，走他們熟悉的路。跟在後頭的我們走著走著，才發現我們已偏離一般的登山路，走上一條很「天然」的獸徑，而前方開著路作著記號的兩位耆老則仍健步如飛，穩健踏實的領著我們。那天的營地紮在新武呂溪旁，第一次上山的孩子們在Tama dahu的指示下開始分工整理起營地，不甚熟稔但也不至於慌張，在山林給的課題裡循步學習。

直到晚餐後大家聚在火堆旁，照慣例分享完團隊日誌後，換成Hudas們的分享，才知道原來上一次他們進到Haimus竟是40年前！第一瞬間先是錯愕，以為當時找上的是熟門熟路常在這裡活動的耆老，但也就這一瞬間，找路這件事便馬上轉換－是40年前來過的路，Hudas們竟然還可以找到「路」！這不是熟門熟路是什麼？沒有GPS，沒有登山紀錄，Hudas們確確實實是用自己在山林裡累積出的經驗找到路的。或許能說，路的概念，在我們都擁有了踏實清晰，綁著布條的登山路徑後，就已經被限縮了。山裡面的路標，是連綿山脈的形狀、接壤起的稜線、周圍樹木的林相；也許是溪水的聲音，或由記憶堆疊建立而成。走得出來，走得回家，就是「路」了吧！

「孩子們，你們看Hudas他們，這麼久沒有來，但在這裡可以看山的樣子，稜線怎麼走，注意周遭的環境變化，就可以找到路，這是非常厲害的。」Tama dahu向著大家說。想起某次Sakinu在分享中提到，「我們原住民不會迷路，你以為我們在迷路，一直走一直走，其實我們是在找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火光邊大家總是安靜，Hudas dahu突然開始提起以前小的時候，長輩總是叫他不要再上山，要去念書，以後會禁止打獵的！他說他以前都不聽，現在那些念書的同學都很有成就，心裡很後悔。「你們要念書啊，不要跟阿公一樣。」他對著孩子們說。但我親愛的阿公啊，您那些真切在山林裡習得的，都不是書本能教得來的，那才是真正稱得上智慧的寶藏，才更珍貴難得啊！

倘若原來我們和土地、山林是如此緊密連結著，我們不需要授業的殿堂，便可以知曉植物與動物的特性與應用、明察天氣的細微變化而勞動與生活，學習到與萬物的相處之道，和自然和平共存。只是當土地沒了，離開了山林，連結便被應聲扯斷，那繫在其上的生活能何去何從？所有相依的價值觀、宇宙觀、以及因為生活而累積出來的智慧，要如何延續？像阿公一樣，屬於山林的智慧只有回到山林裡才得以奔放實踐。

這幾天看著其中四個棒球小子，不看營地也不找休息點，一昧興奮地尋找適合當成球棒的木棍和足夠揮棒的球場時，都會有種時空錯亂感。在海拔2700公尺的地方打棒球？跨年前夕火堆旁削球棒？啼笑皆非的同時又想起生活這件事。很久以前還住在山裡面的孩子也會這樣消磨時間嗎？也會自己製作玩具，然後在山林間奔跑，穿梭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林間，再高速俯衝下碎石陡坡吧。挑水劈柴也是日常，就像第二天的營地，孩子們開始主動取柴、搭營、整地、料理餐食一樣，看著看著就會了，做著做著就熟了，第一天上山前尖叫著揚起的灰塵與醜陋的頭巾的兩個孩子，也戴起手套，扒起土撿起柴，高分貝中仍然鋪了一塊平整舒適的營地和煮好當天的晚餐。

最後我們沒有去到嘉明湖，也沒有走到妹池，甚至跨年夜當天也沒有人起來倒數，但就像第三天傍晚，當大夥有些疲態（很飢餓），看見遠遠在溪邊竄升起的煙，知道Hudas們已經率先抵達把火生起來在等著我們時，心裡浮現出的安心感，就正告訴你，「嘿，到家了。有火的地方就是家！」回到山林裡面，一起生活，自得其樂的玩耍嬉鬧，面對身體的不舒服也不會逞強偽裝，而夥伴總是在左右陪伴及體諒彼此，就像一開始在mapakaun（入山儀式）時感受到的，我們的靈彼此照看著，而這裡的靈也眷顧著我們，在山林裡面的時候，我們都是一起，也是一體，就像家人一樣，一起回了一趟山林裡面的家，那就是目的，也是最珍貴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