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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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耳之前,獵工坊



早春的天氣乍暖還寒。青梅努力的吸收天地精華,要趁著春雨來前努力長大,免得雨一落下,梅仔也落得滿地心碎。不過,那倒樂了一旁的桂竹,筍寶寶還藏在土中,等待著春雨洗禮後一夜之間登大人,要睜開眼看看這光明世界。萬物有時,人亦如是。平常總在田裡忙進忙出的 tama dahu 悄悄收起了農具,削好的木舂、剖好的竹片、鋼索、鋼珠、喜得釘⋯⋯倒是一樣一樣的擺進了籐籃裡。

每年的 4, 5 月間是布農族舉辦射耳祭之時,各鄉各村的慶典魚貫舉行,烤肉香與小米酒香揮之不去。然而在慶典歡樂微醺的表象之下,觀光客看不見的是,早在慶典之前,農男們便戰戰兢兢的出入山林,奉行著先祖傳下來的一種人類與自然之間最原初的互動模式。這是在許多傳統文化逐漸式微的今日,仍然存活在布農社會裡的狩獵文化。

今年,順應家族射耳祭的祭前獵季,我們舉辦了「獵工坊」,除了家族裡的長輩帶晚輩之外,也邀請比較沒有機會入山的其他家族孩子一同參與獵團。就這樣,週末鳥仔還在枝頭喋喋不休的大清早,來自鸞山國小的 iman、bukun,以及家族的少年 ilan、vilian、husung,兩位長輩 tama biung 與 tama dahu,齊聚在工作室整裝待發,每人分得一個曼儀姐為大家準備的飯糰,朝著 tama dahu 手指的遠方被雲遮住的山的方向前去。(關於霍松安家族的自辦射耳祭可以參考2019的紀錄文


目的地是鹿鳴部落的後山。這裡過去都是耕地,種些玉米、花生,如今在森林中還可見到堆疊整齊的梯田駁坎;後來改種當時經濟價值較高的梅子、桂竹,沒想到幾年後又因市場價格低落,不敷管理成本,梅園、竹園都回歸野放狀態與雜木共處。這卻也成就了野生動物的天堂,當然也是農男的菜市場。

tama dahu 與 tama biung 帶我們穿梭在他們熟悉的森林小徑中,沿途施放兩種傳統陷阱:ahu bantas(套腳陷阱)與 ahu mushut(套頸陷阱)。會說「傳統」當然是相較於更現代的飛機吊等而言。傳統陷阱大多可以自然素材製作,約略分為觸動機關、繩索、彈力裝置三個部位,其中觸動機關以竹木製作;繩索可用藤或樹皮纖維;彈力裝置則是借用生的木頭手臂,九芎、軟毛柿、青剛櫟都是首選。為了能在沿途多放幾門陷阱,tama dahu 在行前就製作了多組機關零件,並以鋼索取代自然繩索,剩下只要在現場找好彈力木就可裝置陷阱。

事實上,陷阱的製作並不困難,真正的功夫在於判斷動物出沒的位置。魔鬼藏在細節裡,樹幹上的泥痕寫下了動物的身高與身分,排遺、足跡裡的千言萬語是老練的獵人才讀得懂山林天書。我們在一處大樹下休息,滿地落葉把地板鋪得蓬鬆,撥開枯黃的葉子還可以找到早已被蛀光的殼斗果實,原來是大葉石櫟,lukis babu,字面上的意思是山豬的樹,「大概 11 月的時候會掉果實,山豬會來吃,這時候就可以來這裡等動物!」tama 這麼解釋。狩獵不僅要了解動物,更要了解動物與植物之間的關係,生命的互聯網連成一座森林。


我們一路巡視獵場、施放陷阱,抵達營地後迅速搭好工寮、撿柴生火。吃完晚餐時天還未暗,但眾男丁們已經鑽進被窩鼾聲大作。

家族的老長輩 tama kin 曾跟我們分享,過去的狩獵主要是以陷阱為主,設好陷阱後一個禮拜去巡,結伴的獵人互相比成績,那是沒有卡啦 ok 的時代的娛樂;不過頭燈普及之後,夜間巡獵成為一種更常見的狩獵方式。

男丁們在上半夜就爬出被窩,天飄著濛濛雨,但大夥臉上沒有一點游移。穿起雨衣雨褲,背上籐籃揹架,頭燈的光束在營地窸窸窣窣,夜巡獵團準備出發。人員分為兩組,兩個長輩各帶一名少年,消失在暗黑的森林之中;至於國小的孩子沒有得到夜遊的權利,只能留在火邊擔當餵木頭的重責,期待父兄帶回祖先的禮物。遠處偶爾傳來火藥聲響,孩子們興奮的討論猜測。只不過期待的心終究擋不住睡意,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去,父兄仍未歸來,孩子已經先回夢鄉了。


隔天清晨,籐籃裡多了幾隻棕毛四腳獸,看來祖先並不太計較孩子的貪睡,依然慷慨的給了我們許多禮物。獵物的處理比起拿取更為重要,也是孩子必須優先學習的。tama dahu 領著大家進行解剖,先用小刀劃開動物的皮衣,以指腹與拳頭按推肌肉,一點一點的將皮肉分離。整件皮衣退去後,動物赤裸的躺在面前,這時再輕輕劃開肚子取出內臟,並肢解頭、頸、前後腿、肋排、脊椎。tama dahu 一邊操作一邊教孩子各部位的族語:皮 sapa、頭 bungu、脖子 hudhud、前腿 hainhain、後腿 pinasah、肋骨 balang、角 vaha、尾 ikul、內臟 takingadah。整隻獵物處理好之後,tama dahu 特別慎重的切下一小塊鮮紅色的肝,拿到一旁擺在石頭上,嘴裡念念有詞的祭告。

相較於「拿取」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處理」獵物的過程更講求耐心與細心。肉要盡可能的不沾上土石、不留在皮上;比較硬的外層肉與比較嫩的內層肉也要分開;燻肉的火要顧好,不可以燒焦或淋雨生菌;內臟與血也都要盡可能的利用。一定要先學會好好的對待一隻獵物,才學會拿,不然就是浪費;這才是一個獵人真正的品格所在。


連續兩個週末的入山巡獵體現了布農人向山取食的文化,除了動物之外,也包含植物食材的採集。tama dahu 與 tama biung 找到了叢林裡一株高掛在樹冠層的黃藤,張牙舞爪的如一尾遨遊綠海的蛟龍。兩位 tama 用盡各種方法,爬到樹上、以樹枝勾拉、用鐮刀劈砍,最終才將藤龍拉下制伏,去掉刺鱗,滿臉微笑的帶回那一截皎白的藤之心。除此之外,我們也採集了箭筍、刺蔥、羊奶樹。如何料理?「煮湯啊!」藤心排骨湯、箭筍排骨湯、刺蔥排骨湯、羊奶樹排骨湯!長輩簡短的回答完整的說明了布農族傳統飲食文化中的「簡單」原則,萬物皆可湯,料理不求花俏,食材新鮮就是簡單的圓滿。

當天,我們就將內臟煮湯分食,其他的肉則放上烤架燻乾,要帶下山回家,分享給家人。

布農傳統中有一個 malastapang 的儀式,或稱為「報戰功」、「誇功宴」,圍成一圈的男性會依序報出自己獵到的動物數量。有趣的是,長輩總會說,獵物一定要在場有人吃到才算,不然不能報。我曾經以為這是一個避免謊報的機制,但後來慢慢發現,其實真正讓人汗顏的,不是謊報,而是沒有分享。一個獵人如果報了很多獵物,但在場的人都沒有吃到,即使是真的,他反而會因為沒有拿出來分享而無地自容。唯有分享出去的,才能真正算是自己的。

布農族總會說自己是分享的民族。狩獵文化,並不單單只是「獵」字面上如此單純的拿取行為,其中除了蘊含對動植物了解的生態智慧,更傳承著一種分享的內涵,隱藏在獵物的處理、背負、贈予、分食、祭典之中。此整套系統的傳承與實踐,才得以將人與自然、人與人,完滿的連結在一起。


來自鸞山的 iman 與 bukun 一同參與家族獵團

鹿鳴後山的野放竹林已成為農男菜市場

tama dahu 以現地取得的九芎木作為陷阱彈力裝置

tama biung 指導 bukun 製作 ahu mushut

iman 默默觀察 tama dahu 製作陷阱

大夥在 lukis babu 下休息

lukis babu 的鋸齒葉、殼斗與殘餘的果實

祖先給予的山禮物

親手為山獸脫去皮衣

處理山獸是少年的細心修煉

以鮮肝祭告,感謝山神祖靈

小心翼翼的刺探藤龍王

發動猛攻,拉下盤據樹冠的綠尾蛟龍

心滿意足的收下藤龍之心,又是帶回去與家人分享的山林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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