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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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bunun tu patasan》試讀:植物文化




這篇文章節錄自《minbunun tu patasan》的植物文化篇,許多知識與故事來自漢文校長的布農民族植物課。漢文校長在部落深耕多年,秉持著以在地文化來滋養部落孩童的信念,讓家庭、學校、部落三者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並肩而行,自己也專研布農族的植物文化,總是可以看到他拿著筆記本向耆老勤問問題的身影…

從語言了解布農植物觀


在開始談植物之前,有必要先對「植物」這個詞作些說明。若以「植物」、「動物」的名詞來看,很容易將他們物化,將人從植物與動物的世界中切割出來,物我兩分。然而事實上,在布農的自然觀中,人、植物、動物都是一樣的,共同存在於這個天地之間,彼此之間的靈可以互通轉化。在許多的布農傳說中都提到,在遠古時代,布農人可以跟天地萬物「說話」。這裡的說話或許不像我們現在用嘴巴、用語言來說,而是表達了一種人跟自然萬物之間可以以靈溝通的那份連結,無關乎是以何種形式來進行。漢文校長常說:

ludun hai imita tu tama, vahlas hai imita tu tina
山是我們的父親,河是我們的母親
lukis mas ismut, hazam mas iskan
樹和草,鳥和魚
bunun mas iskaupakaupa tu mininhumis hai, inaicia amin tu uvaz
人類和所有生命都是他們的子女

這是一種人與天地萬物,無論是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情同手足的生命觀。我們是同源的生命,共同孕育於這片山川河流,植物跟人一樣,有靈魂、可溝通,而且生活在一起。

而在布農的語言當中其實並沒有「植物」一詞。布農語中有各式各樣的植物,甚至同樣的植物依其狀態不同而有不同的稱呼。這些語彙在布農語中具有相當的份量,但是並沒有一個單一個詞去涵括所有的植物,這是為什麼?從語言的實用功能來看,當我們產生一個名詞的時候,便是將一類的東西一體化,以與他類作區隔;然而就布農人與植物的關係來看,這樣的一體化可能不成立。在布農的觀點中,一片森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有個別的個性與用途,有各自的名字,不會被籠統的概括。

從布農語當中可以看出布農人與植物之間的密切關係,這一點亦反應在人名與地名之中。布農族採用襲名制,長子女直接繼承祖父母的名字,次子女則依序沿用叔伯姑媽之名,也因此常常會出現相同名字的狀況。又因為布農族是父系社會,有些男人的名字更可以看出其所屬的家族。這些名字通常都來自於植物,比如說常見的男子名 dahu 便是來自於 dahudahu 無患子、女子名 mulas 則來自 mumulas 虎婆刺。除了人名之外也會因為一地盛產某種植物而直接以他作為地名,比如說八通關古道的拉庫拉庫溪即是布農語 dahudahu;南橫公路上的戒茂斯即為 haimus,山胡椒;利稻即 litu,山枇杷等等。


布農與月亮的約定:小米


在所有植物中最重要者大概就是 maduh 小米了。布農人與小米之間有段故事。傳說過去有兩個太陽,日夜不停的照耀大地讓萬物無法喘息,布農人便拿起了弓箭將其中一個太陽射下,被射傷的太陽化成了月亮。就在布農人準備要在射下另一個太陽的時候,月亮對人們說:「你為什麼要將我們都射下來?你們難道不知道一旦我們都消失了,世界就會陷入永恆的黑暗?」布農人聽了就打消繼續射日的念頭,而月亮也教導布農人依其圓缺計日成曆,按照曆法種植小米與進行祭儀。小米成了布農人與月亮之間的約定,從此布農人辛勤的照顧小米、釀酒祭祀,小米也養活了整個布農族群。

布農族的歲時祭儀圍繞著小米發展,各個祭儀都是與小米的靈對話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反應了布農與植物的關係。在開墾一塊土地之前會先舉行「白祭」:用一根樹枝將其一端劈裂,夾住兩片半圓形的羅氏鹽膚木的木板,插在土地上。鹽膚木的木頭很白,可以反射月光,插在土中月亮就會看到,也會依約定保佑布農人有好的收成,其他的人看到了也就知道這塊地已經有人預備開墾。

而在田邊最重要的就是無患子,它每一次的落葉就在殺菌,每一次的落果就類似清潔劑在清洗這塊土地,讓要播種的土地能夠更健康。所以播種祭的時候,會用無患子的果實綁在五節芒上,希望小米梗像五節芒那麼高大,希望結出的小米能夠像無患子那麼大粒小鳥不會去吃它。小米有靈,潔淨的土地所產生的小米也會同時滋養我們的靈。

小米收穫、晾曬之後則會有進倉祭,這時候就會殺豬來餵養、答謝小米的靈。而小米會再拿來釀酒用於各種祭祀場合,透過酒香與萬靈溝通。一塊耕地經過三到五年後,布農人就會選擇到下一塊地開墾,原本的地則會灑赤楊的種子,透過赤楊的根瘤菌讓地力恢復。


香是魔鬼的臭:香蕉、刺蔥與石菖蒲


從前有個婦人想要幫老公織布,但她一直想不到要織什麼圖案,便跑去跟百步蛇媽媽借了小百步蛇,希望能織出他身上的花紋。她答應蛇媽媽一段時間之後要還,沒想到織完之後發現小百步蛇竟然死了!她不敢跟蛇媽媽講,於是又拖延了好一段時間,最後才被蛇媽媽發現牠的小孩子死了。蛇媽媽很生氣的找來了百步蛇大軍一齊進攻部落,很多人都死掉了,只剩下兩種人活下來:一種是跑到香蕉樹上的,因為它很滑所以蛇上不去;另一些是爬上刺蔥樹上的,因為它有刺蛇也上不去。後來這些活下來的人跟蛇道歉,人與蛇才成為朋友。

這個故事提到了兩個救命樹種:bunbun 香蕉與 tana 刺蔥,有人說他們的救命關鍵正在於他們的香氣。香蕉對自己本身的照顧能力很強,當它吐出花穗的時候香蕉生命看起來是死亡,但是新的一代又上來了,在這過程當中是源源不絕的生命。而同時對人的照顧也相當的強,包括它排毒、排汙的功能。而香蕉樹的假莖也可以拿來治療燙傷,你如果摸那個香蕉的假莖,就可以發現他涼涼的,能夠源源不絕的吸收燙傷部位的熱,比沖脫泡蓋送更有效!而刺蔥也是很好的食物。過去若有寄生蟲在體內或是蛀牙,就嚼它的葉子,其濃烈的氣味可以抑制細菌。拿來跟動物的肉一起煮也具有殺菌的功能。

具有香氣的救命植物最重要者非 ngaan 石菖蒲莫屬。其地下根莖挖出後,切成一節一節,再鑽洞與曬乾,串製成隨身配掛的項鍊,可除穢避邪。布農族的嬰兒祭,即是為滿足歲的嬰兒掛上石菖蒲項鍊,咬碎石菖蒲並塗抹在嬰兒的額頭上,可避免惡靈入侵。咬碎的 ngaan 還可用來塗抹傷口並消毒止血,亦可治療牙疼、頭痛、腹痛與瘧疾。

就連漢人也不約而同的發現了石菖蒲的避邪功能,因而有在端午節將石菖蒲掛在門前的習俗。事實上,香這件事情是很神聖的,香就是魔鬼的臭,能讓我們避免惡靈。植物具有香氣,包括釀的酒也有香,香就是在跟神靈溝通的法器。也因此最後在漢族演變為所謂物質性的香,即祭拜用的香。


食物即藥物:月桃、假酸漿


在過去沒有藥局的時代,布農人就發現了許多食物具有療效,可以抵禦帶來病痛的惡靈。過去日本人剛來台灣時就很疑惑,為什麼山地的孩子雖然並不注意食物的衛生,但有蛔蟲的比例卻很低?後來才發現原來月桃莖裡面一節節白白的就具有抑制寄生蟲的功能,還因此用月桃研發了仁丹。

月桃跟假酸漿也是用來包小米粽的葉子。將豬肉和小米混在一起,用假酸漿葉包裹成長條型,最外面用月桃葉再包一層,然後以曬乾的月桃葉鞘絲或芒草繫緊,以水蒸熟即可。吃太多小米容易產生脹氣,但假酸漿剛剛好具有消脹氣、助消化的功能。食用假酸漿就是無形中在照顧腸胃,所以食物就是我們的藥物,最重要的是在做一種靈性的相互關照。


交換名字:山漆


並不是所有的植物對人都是好的,也有些時候植物可能會造成病痛,比如說:punuk,山漆。雖然山漆樹的木材是蓋房子很好的材料,可以好幾代不爛,但他的汁液碰到皮膚就會奇癢無比。在山上若不認得他,一旦亂砍碰到就會非常難受,也因此幾乎在台灣的南島語族裡,不管排灣、魯凱、阿美、布農或泰雅,對這種植物都很認識。

但假設真的不小心碰到怎麼辦?布農族會用靈性的觀點來對待,如果我是 bukun,我就會跟它說:「你是 bukun,我是 punuk,我們現在換名字囉,我的癢給你。」這就是交換名字。說也奇怪,山漆好像聽得懂,我們自己也會好。這種超越科學上的認識,幾乎很多族群都用這種方式來對待。所以名字是有意義的,代表我們生命的存在。


與植物比鄰的生活


從以上的介紹我們可以發現,過去的布農人生活在山中,與各草木們比鄰而居,彼此的生命也交融在一起,發展出一套「互助的社會系統」,除了運用植物在生活上之外,也同時照顧賴以維生的森林。人與植物之間的相互依存成為獨到的生態智慧。植物幾乎可以說出現在布農人生活中的各個面向,不管是食用、藥用、建材、薪柴、器物、祭儀等等,談論植物文化,幾乎可以說就是談論布農人的所有生活。

對一個布農人來說,懂得取用山林的素材製作自己生活所需正是 minbunun 的基本能力。在接下來的技藝篇將會介紹布農過去山林生活的重要技藝,而每項技藝都與特定的植物有關,將會同時介紹。然山林的智慧無涯,僅能以有限的文字記錄長輩的隻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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